外婆家的大院墙
汪志良
“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;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……”美丽的旋律响起。我打开手机一看,是俵妹打来的。她说:“大老俵,我父亲叫我把家里拆迁的事跟你讲讲,问你可有想法。村里和拆迁办的来了好几趟,把评估报告中的漏项都补了,我父母都满意拆迁条件,再说早签协议有奖励。我打算今天把拆迁协议签了可行?还有我父亲说,哪天拆迁搬家时,把我奶嫁过来的老家具给你这个大老俵留着做个念想。”我说:“好啊,建设高铁,是大事,是岳西大事,是我们自己的大事,我们要支持,早签协议是好事,你代我转告母舅舅娘,外婆的老家具可是‘宝贝’啊,给我留着,太好了,谢谢母舅舅娘老人家!哪天你搬家时通知我,我带车过来搬,我妈的嫁妆都没有了,外婆的还在,真好,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,让大家想看都看得到。”
放下电话,我十分惆怅,心里百味杂陈。一股淡淡的忧伤夹杂着许多记忆,涌上心头。建设高铁,是为了大别山腹部深山区里的交通发展,是好事,是喜事,应该全力支持,及时拆迁,义不容辞;但古居旧屋、古老建筑也会随之一并消失,今后找不到旧时模样,找不到乡愁了。外婆家的老舍和屋内景致,我可以去照相留存,可整个莲花村几百户呢?许多老屋可是有价值啊!不,我得想办法来留住这弥足珍贵的老屋场景和周边景致。
我立马拨通了岳西县融媒体中心储青主任的电话,希望他能记录我外婆家这一片拆迁的老面貌,这是地方史,是拆完就永不再有的历史啊。储主任肯定了我的想法,让我放心,他说会安排人找岳西摄影协会的摄影师们一道和拆迁办联系,来拍摄这些珍贵的东西,用镜头记录下这些即将消失的家园。
我心稍定。但思绪一下子飘到了遥远的过去,把我带到了外婆家那最熟悉的地方——大院墙。我不由自主的坐到电脑前,开始敲打键盘记录一些“大院墙”的往事。
外婆家的院墙几百米长,弯弯绕绕的,叫大院墙名副其实。东边抵到竹林山,西边抵到人行道。外公讲整个屋基就像一个椅子形,前有罩,后有靠,对面一条河是腰带水。前面的一口塘是罩,后面的山是靠山。非常好的住处,传了十几代。我平时到外婆家次数虽多,但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外婆家的大院墙和大院墙里的年味。
外婆家是个大家庭,书香门第。我记事时老婆(外公的母亲)、外公、小外婆都去世了,老公(外公的父亲)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。外公排行老大是教师,1957年错划右派不堪欺凌自己结束了生命,外婆带着母亲姨妈舅父艰难度日;二外公二外婆四个母舅,一个姨妈;小外公家三个母舅,一个小姨妈。我胞舅父排行老五。到我这一辈俵姊妹几十个人。
老公留着稀疏的白长胡须,穿着长衫,高大的个子,背微弓。我没有见他老人家干过农活,平时他总是戴着老花眼镜,手里捧着书,读书间隙,就捧着水烟筒,呼啦啦抽着黄烟。冬天,老公眯着眼睛靠坐在暖筒(下面放一盆火取暖的取暖烘炉)上看书,夏天一把蒲扇,旁边放一壶茶,不管是看书或闭目养神。老公不太喜欢讲话,有人来问,答话也不多,语速很慢,声音不大,但很干脆。老公喜欢喝酒,用锡壶放在井罐里烫热,吃着外婆做的小菜喝酒,不急不躁慢慢地品,也不贪杯,每餐两三小杯。老公给我的印象是不怒自威的人。父亲说:“老公饱读诗书,知天文地理,麻衣相术,县城里有文化的人,照相馆的都喜欢与老公交心,老公讲准了好多人的命运,推准了一些大事的节点,老公晴天抱雨伞那肯定会下雨,别人问,老公就说:天机不可泄露,总之是传得很神。”
有句古话:“大人望插田,小孩望过年”。我那时真的盼望着过年,因为过年与平时大不一样,还能听戏,还有平时吃不到的糖粑,有新衣穿,有新鞋穿。母亲最会做鞋,各式各样的布鞋都会做,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做到很晚,确保给我们全家每人都做一双,过年等辞年的人都走了,我们睡了,母亲再将我们每个人的新衣新鞋拿出来,初一起床我们都换上一身新,漂亮不说,个个都显得特别精神,互相看着,拍拍这拍拍那,掂着紧脚的新鞋子转圈圈,这时奶奶说:“我妹穿着旺旺相相的,一千两百岁,会念书”。
一家人洗嗽好,爷爷就过来招呼我们都到老屋稻床上去,集体“出行”,就是放鞭炮,当年添了人口的人家都会放万鞭,大多数人家放千边,条件好的随便自己放多少,爷爷每年都会放许多,让我们每个人都参与,爷爷说,一家人都动起来,热闹,有气势,每年开门红重要。我们大屋放的顺序是从上屋第一家开始,第二家准备,一家接一家,中间响声不停。我家在中间,人多,放的也多,总能起到一个小高潮,一直放到最后一家结束,大家才陆陆续续回家。
老规矩,初一吃过早饭就去外婆家拜年,带四斤糖糕,爷爷是家里衙前街存心店的老朝奉,包的糖特别好看,附近人家糖都是爷爷包。母亲收拾齐了就给我们排队,为了锻炼我,叫我走第一,二弟、三弟、小弟、姐姐走后面照顾小弟不摔跤,母亲、父亲拿着礼物走最后。路上母亲又重复一遍教我们懂礼貌要喊人,石桥队都姓汪,要么是爹是奶,要么是叔是妈;到了胡大屋也好叫,不是外公就是母舅不是外婆就是舅娘,分不清大小的,我们会告诉你们,你们就及时喊一声,以后记住。我因为在最前面要带头叫,所以总是努力记着、喊着。自那以后,每年就不用母亲提醒了。谁的声音小了母亲就提醒喊大点声,我们姐弟喜欢喊人、懂礼貌的习惯一直保持至今。
拐过胡大屋山嘴子就看得到外婆家了。稻床上站满了人,我们全家一个跟着一个,像队伍一样整齐。外婆家见到我们快到了,就点燃鞭炮迎接。母亲提醒我过一会等鞭炮放完再走,鞭炮一放完,大母舅走在最前面带队迎接我们,我们一个个大声叫着,一直叫到小母舅,每个母舅都给我们散烟和一包百子鞭炮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,喜气洋洋,我们心里更是喜气洋洋。我们这时不走平时走的耳门,走大门到堂轩喝茶吃生姜、花生、瓜子。再提着糖糕穿过弄道到东边后排外婆家,稍坐片刻再送糖糕到东边前排二外公家,走前排弄道到西边小外公家,礼节完成后再到稻床等几个姨父姨妈家的客人来。每年过年,母亲都与几个姨妈约好初一上午到外婆家拜年。
只要大家都到齐了,就听老公叫着小外公的小名,问戏准备好没有?小外公总是很快就说:父,早准备好了,听您的吩咐。老公说:“你带头唱,健康(舅父)吹笛子,承益(父亲)拉二胡,我敲梆子。”父亲是天堂公社文艺专业队的琴师,拉得一手好二胡。小外公以前是黄梅戏剧团的演员,母舅、舅妈们,小姨妈们也都会唱黄梅戏,有个人唱、有对唱,真好听,特别是小外公一亮相,手眼身法步全了,那韵味,那台风就是好。那个年代不开放,也就是大院墙遮挡着能演这么好的戏,大院墙真好。
我回来绘声绘色的讲给爹奶听,爷爷总是羡慕,说什么时候能看到戏就好了。舅舅吹笛子有模有样,清脆悦耳,父亲拉的那水平没话讲,老公击打黄杨木做的梆子,叮当响。我们或站或坐,脸上都是笑,唱的人很卖力,声情并茂,听的人有的跟着啍唱,有的跟着手舞足蹈,一曲下来掌声不断。这在当年难吃饱难穿暖的穷苦日子里,如同厚厚的乌云裂缝中一道闪亮的光,那光将驱散乌云,尽管是那么稀少、那么弱小,是苦日子中找乐,但它是在不断变化,代表着光明、新生和美好!
外婆家的大院墙内每个人的心里充满着阳光,享受着快乐,歌声笑声汇成了欢乐的海洋,印证了老公自作自书的对联:墙外有山皆入画,院内无日不看花。绘就了一副大家庭生活写真画。每每这个时候从不放闲的外婆也停下手里活成为忠实的观众,一个劲地说:好哦!好!好!好!演出结束,一部分人去帮外婆准备饭菜;一部分人留下等老公看相,听他讲流年命运该注意些什么?有哪些注意事项?最后总是对我二母舅、三母舅讲,你俩脾气大,不能惹事,让人非我弱,守本分而安岁月,知天命以度春秋。那时我们小听不懂但也乖乖的坐着听。老公摸着胡子指着我们一个个点名,点评,是高了,还是胖了,懂事了,好看了等等,最后总要强调一句,小孩子出去莫乱讲。
幸福和快乐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,心里装满了盼头,大院墙像甜甜的糖罐,盛满了我们的快乐与幸福。
外婆、二外公、二外婆、小外公总是围着老公转,左一声父,加水不?右一声父,加火不?问这问那,老公也是和颜悦色慢慢地答话,真是一个“上慈下孝”的大家庭。外婆家大院墙里的这种孝顺和美的氛围熏陶着我们,一直到现在。
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实施,独生子女导致人口减少,加之生活中节奏加快,大院墙里浓浓的年味慢慢淡了,大家庭里欢乐的慢生活只能是回忆了。现在为了高铁新区建设,大院墙要拆了,大院墙里热闹的年味要随之而去了,但美好的回忆仍在。我坚信,外婆家大院墙里的好家风、好家训凝练的文化,会跟随着舅辈俵姊妹们进入公寓,代代传承